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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時候,我很怕爺爺。

 

爺爺是那種重男輕女到極點的頑固老人家,雖然我曾聽父親說過,在他第一個孫女(對啦,就是我啦)出生時,他樂得在第一時間就去扛了一廂「紅嬰仔」(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寫,總之是一種營養食品)給寶貝孫女喝;等孫女坐得住的時候,他會在腳踏車前綁個竹椅子,載著小小的我到處兜風……,但,這些我都沒印象──即使阿爹說得信誓旦旦。

 

唸小學時,我的成績還過得去,但我老覺得爺爺比較疼的,是住在台南不常回老家、成績沒我好、得獎沒我多的堂哥。有一陣子,我還會偷偷模仿堂哥只穿襪子加拖鞋的穿法(對我而言,這是城市人回鄉下時,把球鞋脫掉後的權宜之計),自以為這樣就比較不那麼土氣,以為這樣爺爺就會多疼我一點。我讓我最難過的是,每當我跟堂哥吵架,爺爺總是覺得我「恰北北」,叫我要讓堂哥,我心裡更覺得爺爺太偏心。

 

記憶很深的是暑假期間,放大假時哪個小孩不愛玩?但跟爺爺住在一起,很多時候寧願不要放暑假!為什麼呢?因為那時爺爺在澄清湖畔有塊800的土地,他老人家不是種種稻米就是種種花生,對了,我記得還種過玉蜀黍。每當需要勞力的時候,我跟弟弟還有幾個跟住附近的堂妹,就必須換上短褲短袖,頂著大太陽下田撿小石頭。我曾經很天真的問爺爺:「你不是說政府是替我們做事的嗎?那為什麼他們不要在天空上裝一部冷氣機,這樣就不會這麼熱了。」

 

爺爺深深看我一眼,沒回答我問題就搖搖頭走開。

 

還記得有一次爺爺摘了一堆野菜回來叫我洗一洗,我洗著洗著手臂突然紅腫,事後媽媽研判,應該是菜上有毛毛蟲或其黏液導致皮膚過敏,但爺爺一看,只是淡淡的說:「我覺得是你太好命了,連洗個菜也叫苦。」

 

爺爺的種種態度,都讓我難過。

 

兩個弟弟長大一點後,大弟痞子延成績好,長得濃眉大眼,小弟痞子全嘴巴甜,也稱得上眉清目秀,所以極得爺爺寵愛。那時我已經唸國中了,由於整天胡思亂想,成績自然不怎麼理想。

 

平日成績普通的我,在高中聯考分數自然也普通,爸媽難過的跟別人表示我是「失常」,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能考上左中,已經是有拜有保佑了。可是我擔心的是爺爺失望,因為他本來就已經對孫女兒不甚關心了,現在又沒考上前三志願,我在他心中地位豈不更低?

 

哪知道就在放榜後沒幾天,爺爺坐在客廳,把我叫過去說:「我知道你努力了,進去好好唸就好,你可能是我們家第一個上大學的女孩,如果你大學畢業,阿公就去參加妳的畢業典禮。」說著說著,爺爺拿出一個厚厚的紅包:「阿公準備了一些錢,恭喜你考上高中。」

 

我聽著聽著征住了,我真的一直以為爺爺是不喜歡我的……

 

高中三年,雖然成績不頂好,好歹也考上了大學。得知考上大學那天,爺爺笑得嘴都咧了,因為,我真的成為他的孫子孫女裡第一個上大學的。

 

大學之後,我離家唸書,大三那年,台北縣的某地方電視台徵才,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我跑去應徵,竟然還考上了,從此開始我播新聞的工作。其實,我真的只是把這份工作當成打工性質,而且在小電視台的新聞根本沒人看,我懷疑只是因為我的工資便宜,老闆才選上我的。哪知道我把播過的帶子寄回家時,家裡放影機正好壞掉,爺爺還拖著陳伯公(爺爺最好的朋友)的手,硬是到附近叔叔家從頭到尾看了一回,嘴邊的笑容被堂弟形容為「沒看過爺爺笑成那樣」。聽到爸媽的轉述,我的心好溫暖,有種熱脹滿盈的奇妙感覺。

 

大學畢業,我拿到傑出畢業生的獎項,可以上台領獎,但爺爺人不舒服,只請爸媽稍來滿滿的祝福,雖然他沒能來,但我知道他是想來的。畢業典禮完回家前,我帶著保溫瓶到「糖朝」裝了一碗鮑魚干貝粥帶回家,讓爺爺嚐嚐鮮,從台北帶到高雄,那碗粥還是熱呼呼的,看爺爺吃得開心,我知道他不是吃不起,而是更享受這種孫子輩想到他的甜蜜。

 

之後的日子,爺爺在我面前依舊嚴格、依舊不苟言笑,但我心裡已經知道,他對我這個孫女,絕對是滿心的疼愛。在我畢業後出社會第一年的父親節,我到百貨公司買了兩件名牌襯衫,一件給爸爸,一件給爺爺,因為擔心父親節交通打結,我特地選在前一個星期回家。

 

一回到家,看到爺爺坐在客廳的老位置,原來是痛風的老毛病犯了。我把禮物拿出來,爺爺又唸了一句:「在台北開銷大,怎麼又花錢?」但我看得出,他其實是很開心的。隔天一大早,陳伯公到家裡來,爺爺還拿出襯衫炫耀,人家說「老小」、「老小」,老人家是真的跟小孩子一樣的心態。

 

我還記得那天是禮拜天,爺爺跟陳伯公說說笑笑吃完午餐後,告訴爸爸他的腳又抽痛。當天三叔正好回家,我自告奮勇要陪爺爺再去看看腳,所以就跟三叔架著爺爺到附近較大的醫院,打了針、上了藥之後,我們三人在附近的小吃店隨便吃吃,我堅持爺爺不能吃滷豆腐,因為我知道那是高普林的食品,三叔則是在旁打圓場,直說不要吃太多就好。當時我是很氣三叔的,明明不能吃的東西,為什麼不替爺爺想想?

 

禮拜天晚上,我要趕往機場搭飛機北上前,爺爺塞了一捲錢給我,那時我還爲了滷豆腐的事耿耿於懷,再加上已經出社會工作了,所以再三推辭,我告訴爺爺:「阿公,我已經在賺錢了,沒有給你錢我已經很不好意思了,怎麼可以再拿你的錢呢?」我握住爺爺的手:「我下次回來,你就要好起來,我再帶你去日本玩喔!」說罷,我揮揮手說再見,爺爺還是坐在他客廳的老位置。

 

隔天下班,照例跟家裡通電話,問到爺爺的狀況,媽媽說爺爺因為胃出血已經送進長庚,初步研判是前一天在其他醫院打了針的關係,雖然我不大懂,但大概就是那家醫院的醫師沒有顧慮到爺爺有胃疾,所以注射的藥劑引起不良反應之類的意思。

 

再隔一天,就是禮拜二晚上九點,爸爸撥了電話來:「女兒,你慢慢聽我說,不要急,」聽到爸爸的口氣,我感覺不妙,爸爸又接著說:「爺爺今天晚上過去了,現在遺體已經送回家,你不要急,看看能不能跟公司請假回來……

 

我當下在辦公室放聲大哭,明明我上台北前爺爺還好好的,為什麼才隔兩天就這樣呢?爲什麼爲什麼爲甚麼?

 

在飛機上,我的涙仍然止不住,從怕爺爺到愛爺爺,所有的回憶在我腦海翻滾。回到家,媽媽忍著淚說:「不能哭,跪著爬進去,見爺爺最後一面,但絕對不能哭,不要讓爺爺走得不安心。」我點點頭,跪爬到客廳,但一見到爺爺的面容,我的涙就潸潸而下,怎麼可能忍得住不哭?怎麼可能?

 

後來我才知道,爺爺走得這麼突然,並不是因為痛風的關係,他過世那天,小叔叔在醫院陪他,講話才講到一半,爺爺突然之間抓住自己胸口,小叔緊急按鈴請醫生來,前後不過五分鐘的時間,已經來不及了,爺爺的死因是:心臟病。

 

爺爺走得突然讓我不捨,更讓我難以置信的是,就在爺爺出殯後,堂哥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問:「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去阿公房間分東西?我一直想要拿那把武士刀。」我忍無可忍,冷冷的說:「阿公生前告訴過我,那把刀是要留給阿延的,因為他說阿延最孝順。」聽我抬出「孝順」兩個字,堂哥馬上閉嘴,因為爺爺生病期間,堂哥幾乎沒回來過,這就是小時候因為受寵而讓我最忌妒的人,爺爺過世後,他竟然講出這樣的話!

 

那一陣子,我的情緒相當低落,一方面是對堂哥的態度失望,一方面則是有嚴重「樹欲靜而風不止」的感概,老覺得自己在爺爺生前做得不夠多不夠好!我到現在還常想,如果讓爺爺多活幾年,可以看著我結婚,看著大弟在醫院的超人氣,再看到小弟研究所畢業,他不知會有多高興?

 

在一次拜訪陳伯公時,我好像看到爺爺一樣,而且忍不住紅了眼眶。伯公說:「你爺爺是我最好的朋友,他走了,我都想跟著一起去,」他含淚頓了頓:「你爺爺生前告訴我,你們家三個小孩是最孝順最貼心的,沒想到你們還會來看我,真是難得,真是難得啊……

 

伯公的話回盪在偌大的客廳,透過伯公的嘴巴,我們知道爺爺沒說出口的愛,我又不禁湧起無盡的思念……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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